检察官口述:7岁女孩被“爷爷”养育4年,她的经历可以写成恐怖小说
郭辞沙,白天是为青少年办案子的检察官,晚上是要准备给校园学生讲法律知识的副校长。她记录自己和坏人对抗的案件,与保护孩子的心得。
今天要推送的案件是儿童性侵案,发生于2021年,作案人是孩子们的熟人。
(相关资料图)
而据“女童保护”统计,2021年曝光性侵儿童案例223起,受害儿童逾569人,其中表明人际关系的有198起。在198起案例中,熟人作案160起,占比80.80%。综合分析9年的报告(2013-2023),“女童保护”发现性侵儿童案件的最主要特征之一是熟人作案比例一直居高。其中2014年达87.87%,其他的年份多在70%至80%之间。
以下内容来自天才捕手计划
大家好,我是陈拙。
今天的故事刊发前,我特意重读了一遍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。它的作者曾用一句简单又残酷的话概括:“这是一个女孩子爱上诱奸犯的故事。”
有两个女孩说,她们有过类似经历,但比书中的还要残酷——
她们和猥亵者同住屋檐下四年,两人一个7岁一个8岁,父母还告诉她们,要对诱奸犯保持亲密和感激。
和书中唯一不同,在没有成年人保护的情况下,她们决定成为彼此的守护者,并且试图扭转故事的结局:
她们要联手,把坏人送进监狱。
未成年人检察官郭辞沙这样形容这段经历:“这四年,完全可以写成一本恐怖小说。”
2021年秋,我市公安局接到了一起奇怪的报案。
一位刚刚从精神病院出院的初中生,独自走进公安局,宣称自己从7岁那年开始,就被家人送去一个猥亵犯的家中,所有人让她称呼那个猥亵犯叫:“爷爷。”她和对方同住屋檐下整整4年。
期间,对方持有家中所有钥匙,可以在任何时间,任何地点,进入她的房间。
“半夜床边会多出一个人。”
“我醒过来,就有一只手在往下拽我的裤子,然后摸我。”
少女是独自来报案的,没有监护人支持,也拿不出更多的证据,加上她的精神病院病史。说实话,这个案子想要办下去,成功率极低。
可少女却说出一句让人揪心的话:“我还有一个朋友也被性侵了,现在就在坏人家里,警察叔叔,你们能不能去救她出来?”
这个案件很快被移交到检察院,我作为未成年检察官,接下此案。
了解案件全貌后的我陷入了沉默,每当别人向我问起此案性质,我都觉得,它不仅是一个少女的恐怖经历。
它是一个关乎胆怯的故事。迫于强奸犯的权势,两个受害少女不敢启齿自己的遭遇,而她们身边的监护人也否认这一切,甚至要求她们继续和强奸犯亲密。
但这也是一个和勇敢有关的故事,在无人援助的封闭空间里,两位不过10岁的少女,用各自的方式保护彼此。哪怕竭尽全力,也只是让对方少被抚摸一下。
以下内容主要来自于小嘉的口述,以及我整理的接案记录。
笔录上小嘉的用词非常文绉绉。
6年前,她刚读完小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,被家人送到“德爷爷”家玩,晚上和闺蜜田田睡在一张床上。
但有天她从梦里惊醒,发现房间里多出一个人,正拽着她的裤子,往下扒。
小嘉紧紧地闭上了眼睛,直到睡在旁边的田田醒了,发出一声“嗯?”
那双手就此停住。
然后小嘉听到德爷爷的声音,他笑着对田田解释:“瞧这小家伙(小嘉),又踢被子。”
小嘉清楚记得,当时德爷爷边说,边把自己的手从她肚子上收回去,之后还做了一个帮她掖被子的动作。
田田没有说话,窸窸窣窣地爬下了床,去了卫生间。德爷爷也跟着离开了。
小嘉紧紧抓着被子坐了起来,不一会,她和回来的田田四目相对,两人没有说话。
她问田田是不是故意帮她的,“我没听到嘘嘘声”。
田田点点头。
小嘉明白了,田田也被摸过,而且也不喜欢这种行为,所以才会帮自己解围。
小嘉很快用相同的方式回报了田田。当时她和田田、德爷爷三人一起去泡温泉,她发现德爷爷一直抱着田田,坐在边上不动。
田田脸上露出的表情,她虽然没有见过,但是“一看就懂了”。
她立刻明白了之前田田假装上厕所,帮自己解围时的心情:“我害怕,但又有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勇敢。”
小嘉蹚着水往回走,两只手兜住一捧水泼向他们。田田很快反应过来,假装要扑打她。
两人表面嬉笑打闹着,往远处走,但实际上互相紧紧抓住对方的手。
德爷爷没有追上来,她们也没有再聊这件事。
据我们警方了解到的情况是,这两个女孩,从小就被寄养在了德爷爷的家中。但如果小嘉所说的事情都是真的,那简直无法想象——被一个强奸犯养大,同住一个屋檐下,他还有你房间的钥匙。
而泳池这件事发生时,小嘉也才9岁,对猥亵此事没有概念,她坦诚告诉我:不喜欢他(德爷爷)碰我,我反而觉得是自己有问题。
德爷爷是小嘉妈妈之前打工的烟酒行的老板,田田的叔爷爷。人六十多岁,但是看起来还是挺年轻的,总穿着个T恤衫,不胖不瘦,很有力气,脸上总是笑眯眯的。
小嘉觉得,他好像是世界上最有威望的人。爸爸妈妈在德爷爷面前总是特别热情,不会发火。
据说,德爷爷很有钱,腰上一大串钥匙都是他的车子房子。他又对她们几个孩子特别好,每年暑假都带着她们到处玩,给她们做饭、讲故事,给她们买零食、买娃娃,从来不像爸爸妈妈那样不舍得钱。
每次小嘉妈妈打电话过来感谢,德爷爷都乐呵呵地说,没关系,他年纪大了,儿女都成家了,照顾几个孩子好,家里热闹。
小嘉妈妈经常说,“德叔对我们一家真的很好,帮了我们很多”,还说要把小嘉送给德爷爷当女儿。
一家人在一块的时候,大人们经常会问小嘉,你爱不爱德爷爷呀?
小嘉说爱!
然后只有两个人的时候,德爷爷就说:“爷爷亲你、抱你、摸你,就是爱你。”
德爷爷知道很多课本里没有的故事,其中一个,是太监和公主的故事。他说,他就是太监,就是为了伺候公主好好读书的。说着就会用力地摸小嘉,问她开不开心。
每一次德爷爷把手伸进小嘉衣服里的时候,小嘉更多的是感到困惑,甚至会有点羞愧。
年幼的她,为自己本能的抵触感到羞愧。“德爷爷对我这么好,我不喜欢他亲近,是不是很没有良心?”
但幸好,这时候她发现了田田也不喜欢被爷爷触摸。两个小女孩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默契,她们几乎从不讨论这件事,却开始默默地帮对方躲避吴德。
不管是写作业还是出去玩,她们总是黏在一起,不让对方落单。
德爷爷半夜摸进房间,她们总会一块被惊醒。没有被摸的那个就会假装去上厕所,看着德爷爷离开。
有时候她们不知道今晚谁会被摸,就会在睡前把被子压在身子下面,两个人紧紧挨着,像一对连体婴一样,让那只手没法伸进来。
看到这一段的时候,我觉得感动又心酸。
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年多,小嘉才终于明白了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是什么。
当时她看了一本叫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的书,那是本小说,写的是女孩被大她37岁的老师诱奸,女孩没告诉任何人,也没主动反抗,最终在18岁那年被彻底逼疯,生活无法自理,被送进了精神疗养院。
小嘉一口气读完了那本书,“看完有一种释然的感觉,如果我选择和房思琪一样隐忍的话,我的结局会和她一样。”
她开始有剧烈的反抗,每次吴德再要摸她,她都会拼命挣扎逃跑,义正言辞地骂他“强奸”。
吴德彻底卸下了面具,被惹毛了甚至会按着她打,她就咬回去。
但她又没有离开吴德家,因为一个很“天真”的原因。
读完那本书后不久,小嘉第一次打破和田田之间的默契,主动讨论起德爷爷的事。
她问田田,你还要去“他”家吗?
田田回答说,我只能听妈妈的。
小嘉说,要不然告诉爸爸妈妈吧?
田田拒绝了。她说,“我们应该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”,“我没有勇气面对别人的流言蜚语”。
小嘉对这个回答有预料。田田除了保护她的时候,一直是个胆小的,甚至懦弱的女孩。
她知道田田应该看过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,但田田却没有和她聊过这本书,只是把书放下,继续自己的追星,反复听自己偶像的一首歌:“因为有了黑夜,星星才会如此闪耀,经历过至暗时刻,才能活成一束光。”
她猜想田田就是在代入这句歌,要把这段时间“熬”过去才会发光。
小嘉觉得,自己不能独自“逃跑”。她一次又一次去到爷爷家,陪田田一起熬,“至少可以转移一些注意力”。
这在我看来,是一个极为不明智的决定。
半夜,吴德会先后对她们动手,但至少他未曾在两个人都在场的时候尝试实质性强奸。两个女孩闭着眼,紧紧拉住对方的手。
卷宗上显示着这两个女孩如此努力,可是作为一名未成年人检察官,我很清楚,两个小女孩的花招不会有任何作用的。嫌疑人利用熟人的身份温水煮青蛙,迟早会发生更严重的事。
我后来问过小嘉,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大人?
小嘉说,爸爸妈妈不会帮她的。从小妈妈就说,女孩子最金贵的就是“下面”,她犯错了。
第一次她太懵懂了,没有来得及拒绝,所以之后的一切都是她的错。“我已经脏了,被爸妈或者外人知道,一定会第一个挨打的。”
我问她妈妈是不是平时就打她?小嘉说打,因为她调皮、顶嘴、不懂事等等,妈妈会用皮带抽她。
我不知道这个妈妈具体对孩子做了些什么,我见到这对母女时,已经是案发后很久了。
当时妈妈对小嘉的态度其实很好,称得上是小心翼翼。尤其提起小嘉的抑郁自杀倾向,她都会在我面前掉眼泪。
但对于吴德性侵这件事,她没有表现出愤怒,而是一直在追问我,是真的吗?还念念叨叨地说,德叔和他妻子真的对我们家很好,好像想为吴德辩护一样。
我悲凉地意识到,小嘉是很难从这样的父母身上获得性教育的,可笑的是,她想要知道这些,居然是只能去看一本同样受性侵影响的女孩创作的小说。
而小嘉也没猜错,就算她说出口,妈妈也不会相信她。这个母亲对性侵者的信任,超过对自己的孩子。
与我交谈时,小嘉很坚定地说,她想给田田时间,她相信田田最后会勇敢起来的。
她看《房思琪》的时候就觉得,田田温柔内向,比较像被侵害的主角。而她自己更像主角的那个闺蜜。
在小说里,这个闺蜜一直对主角的遭遇很不理解,直到主角被逼疯了,闺蜜才追悔莫及。小嘉说,她的出现就像弥补书里的一个遗憾,重来一次,她不会让田田一个人去面对性侵者。
但她忘记了,在吴德面前,她自己也是极为危险的。
后边她的口述内容,是她发疯的原因,也是她的监护人妈妈不肯相信的事实之一。
2019年11月,德爷爷过大寿。
为了感谢德爷爷在自家最困难的时候出钱帮忙杂货铺的生意,小嘉爸妈在自己家承包了吴德的生日宴会,田田也来了。
所有人围着吴德唱完生日歌之后,小嘉妈妈起哄,让自己女儿和田田一边一个亲吻着爷爷的脸,举起手机拍了一张其乐融融的照片。
宴会结束后,田田跟着爸爸妈妈回了家,德爷爷却喝醉了,小嘉爸妈让他别忙着回家,就在他们家睡吧。
当天晚上,小嘉在自己家,再次被一身酒气的德爷爷摸醒。
这一次很痛,德爷爷脱掉了她的裤子,她想挣扎,又怕发出声音被爸妈发现。
第二天早上,酒醒了的德爷爷笑吟吟地看着小嘉,告诉她,你的处女膜破了,“以后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你男朋友哦。”
被多次强奸后,小嘉迅速陷入抑郁,出现幻听、幻视,她会看到一个身上戴着钥匙的男人对自己招手。
她最终被送进精神病院。
在护士给她打镇定剂的时候,她挣扎得很厉害。“因为护士把我摁住的动作,很像吴德想强奸我的时候。”
从精神病院出院后,小嘉没有再去吴德家里。即使明知道田田仍然在那里,她也不敢再和田田聊这件事了。
她天天都在想自杀的方式,“想过跳楼、跳海、吃安眠药、上吊、烧炭”。
初二的一天,小嘉放学回到家,看到爸爸妈妈脱下了平日脏兮兮的工作服,换上整洁笔挺的外出服,妈妈甚至穿上了平日很少穿的连衣裙,爸爸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。
客厅桌子上放着一个红色的、看起来就很贵的礼物袋。
“小嘉,今天是德爷爷的生日,我们一起过去祝寿吧?”
小嘉告诉我,那一刻她恨不得大声尖叫,不许去!全都不许去!
可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说,今天作业太多,去不了。爸爸妈妈出门后,她想起两年前吴德在自己家里过生日时发生的事,恶心得想干呕,连忙冲进厕所。
处理完后,她发了一会呆,突然想起一个问题——
德爷爷过生日,她没有去,那么田田呢?
小嘉拿出手机给田田发微信:
“你今晚去吴德那里了吗?”
“来了”
“你今晚会在那里住吗?”
田田迟疑了一会才回复:“应该会吧”。
“你不能在那里住,你不知道吗?”
田田说,我来月经了,他不会对我怎样的。
小嘉说,“他会揉你的胸,很用力地。我想办法来陪你。”
田田立马阻止:“你可别来。”之后却没有再回复。
小嘉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,完全坐不下来。她深知如果吴德邀请田田在家里住,她妈妈肯定会同意的,而田田一向不会反抗妈妈。
这时候有个网友邀小嘉打游戏。她压着性子打了几把,突然问网友,你知道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吗?
她说,我和我朋友就是跟房思琪一样“脏”的人,那个人是我妈妈的朋友。
她把自己几年来的恐惧一口气倒出来:“我害怕别人喜欢我,因为我从内心出发,就觉得如果别人知道我是这样的,肯定不会接受我吧。”
“我现在走在路上,看到那些小女孩,我都怕她们会被毁掉,又嫉妒她们可以不像我那样”
网友特别激烈地鼓励她去报警,还让她去上网问律师,这种情况肯定能把“他”抓进去的。
她返回来给田田发微信:“你知道他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吗?你想让他逍遥法外吗?”
在她一连串的问题后,田田只回了一句话:“我们没有证据”。
小嘉很温柔地叫田田“宝宝”,劝对方说我们不能逃避,否则坏人还是会继续作恶。她第一次把自己抑郁休学的事情都告诉了田田,“我现在每天都很痛苦,我做噩梦,梦里都是他!”
田田安慰说,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
但对于报警,田田还是拒绝。
无论小嘉怎么说,田田说的最松动的话,也就是“我们要找到证据,一招制敌”。
最后田田说了句“他”就在旁边,结束了对话。
当时晚上10点多了,生日宴会可能已经接近尾声,接下来,田田极有可能在吴德家留宿,今晚会发生什么,不言而喻。
这一次,小嘉连夜去到警局报案,即便没有任何证据和监护人的支持。然后她就见到了我。
翻到小嘉的报警记录的时候,我满心都是佩服。
这可能是民警第一次见到一个13岁的女孩独自走进派出所,报警说自己被性侵。
民警连夜就给吴德打了电话,但一直到我见到吴德的时候,他还在大谈他对两个女孩有多好:经常给孩子们零花钱,带着她们旅游玩耍,关心她们的学习,如果不是他大义帮忙给田田交学费,田田连书都读不成……
他矢口否认自己猥亵或者强奸过两个女孩,反过来说小嘉“神经病”,都多少年没来住过了,还泼脏水。
接着他又很宽容大度地说,也许是他家孩子太多了,几个孩子睡在一起,到处打滚,小嘉误会了吧。
这个吴德确实难缠。
他显然很清楚,小嘉已经一年多没在他家住过了,手上不可能有什么证据。
他把一切都限制在那间郊区的小房子里,上下三层楼,没人能听见房间里的声音。
案子还没定,我听说,小嘉受到刺激又一次进了精神病院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果然,吴德那边的律师就闹开了,说小嘉有精神疾病,她的证词不应该采信。
天知道,小嘉不就是被吴德逼疯的吗!
与此同时,田田妈妈还在对我们施压,说她想谅解吴德,希望我们把吴德放了。
我心里都快气炸了,只是出于职业素养问她为什么。
田田妈妈告诉我,她和吴德是一个家族的。对方被捕后,吴德的妻子不敢面对舆论,搬去了另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,吴德那个70多岁的哥哥据说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了。
家里亲戚都在指责她,家丑为什么要外扬,让整个家族都抬不起头来。
我问那些亲戚是什么意思?是允许吴德侵犯家族里的女孩吗?!
田田妈妈慌忙摇摇头说:当然不是,吴德犯了错,家族自然是要处罚他,但是不应该让外人知道,这样会影响家族的声誉。
合着伤害了女儿事小,丢了整个家族的面子事大?
我看着田田妈妈,感到深深的无力。那么长时间里,十几岁的田田也是面对着这样的压力和绝望吗?
报案口供里关于田田的部分不多,我看到更多的是,这些年来,这个女孩为何沉默。
田田相比起小嘉,要更懂事,成绩也好,也因此更被德爷爷“喜爱。”
有时考好了,德爷爷会把她带进小房间,说给“奖励”,说一点被窝里的悄悄话。
即便如此田田还是争取每次都考好,田田告诉小嘉,她必须好好读书,必须懂事,因为她家很穷,她父母都是摆早餐摊子的。她的学费都是德爷爷出的,她的爸妈也说,多亏了德爷爷,自己女儿才能上学。
她的爸妈比小嘉爸妈要更极端,对德爷爷不只是尊重,简直是敬畏。
田田的妈妈和德爷爷属于一个大“家族”,他们村可以说是全国最讲究宗族文化的地方,逢年过节,不管多远的亲戚都要翻山越岭地回去拜祠堂。
这时候德爷爷就是坐在最中间的那个人,说句不好听的,就像土皇帝一样。
德爷爷愿意照顾田田,田田妈妈不单是感激,甚至觉得是大族长的恩惠。
田田说,她曾经跟妈妈说过不喜欢德爷爷,不想去德爷爷家。
妈妈连原因都没问就骂田田,“没良心的东西,你德爷爷那么疼你,你就忘啦?”
田田跟小嘉说,她认命了,她把顺从德爷爷当成报恩,得一直长长久久地报下去,熬到自己读书读到大学,才能离开这里。
这样一个女孩,想要配合小嘉的举证,客观上来看真是太难了。
也许她是对的,谁也帮不了她,她们报警也改变不了什么。
就在这时,办案民警传来消息,找到突破口了,就在田田那里。
负责找田田取证的同事给了我们一份录音,里面是吴德的声音:
“你长得那么秀气,想亲一下这很正常的嘛,也不要去恨嘛。就像你爸一样,工作那么辛苦,回来亲一下、摸一下也属于正常范围嘛。”
“去年亲你的时候,你也不喊,你也是接受了的。”
“如果你不喜欢,我以后尊重你,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可以吧?”
“明天你妈妈和警察问你,你就说‘德爷爷有可能帮我盖被子的时候有碰到吧,睡着了,不知道’。还是你想我说摸过?”
“叔爷爷年纪大了,怎么样无所谓,但你还要在这边读书的,我还是很支持你读书的,何必把事情搞大,大家都丢面子呢?”
另一边的女孩全程只有漫不经心的“嗯”。
只有在吴德说到小嘉神经病、胡编乱造,明明已经三四年没有在家里留宿过了的时候,女孩反驳了一句:“没有那么久吧?”
那是田田的声音。这是田田给的录音。
小嘉报警后,警察马上通知了田田妈妈,让她把田田从吴德家里接回来。但没想到,田田妈妈不相信警察,反而跑去问了吴德。收到风声的吴德心虚地找到了在他家睡觉的田田,想威逼利诱她闭嘴。
而田田假装摆弄手机,手上开了录音。
那段录音有一个多小时,我听了很多遍。
最令人震惊的是,吴德甚至坐在这个14岁女孩的床头,用作呕的语言,详细描述了性侵的过程。
他质问女孩,你敢说你不舒服吗?我做这些,不就是为了让你开心吗,我有得到什么好处吗?你希望我把这些都说出去吗?
这最终成了定他罪的铁证。
面对警察,田田非常冷静地回忆了整个过程,从10岁开始的第一次性侵,到最近一次在房间里的猥亵。
她能用非常专业的词汇表达,没有使用避孕套,强奸至少10次,猥亵五六十次。
她一直在默记这一切。
她的经历远比小嘉惨烈。她恐怕很清楚,爸爸妈妈不会站在自己身边,她可能不再有钱上学,但她仍然选择了这么做——因为她知道小嘉晚上真的为自己去报警了,而为了小嘉的报警有证据,她勇敢地录了音。
我狠狠地把田田妈妈怼了回去。我告诉她,我不管你什么家族声誉,什么亲戚情面,侵害儿童就要受到法律的严惩!
两个女孩交到我手里的接力棒,我决不能让它掉在地上。
就在最后庭审前,我听说小嘉出院了,赶紧拜托小嘉妈妈让我见她一面。
小嘉妈妈告诉我,小嘉住院是因为报警后感到十分自责。
她曾经问过妈妈,“我去报警是不是害了三个家庭?”
但她又害怕吴德被放出来,害怕因为证据不够吴德不会得到惩罚,害怕吴德出来后找她报复,害怕同学对她指指点点……
幸好,站到我面前的小嘉看起来已经好多了,虽然有些憔悴,但并不怯场,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。
她是来交陈述书的,希望严惩吴德。这一次,她妈妈终于站在了她这边。
我问小嘉,你还有什么要求吗?
小嘉眼睛一下亮了,她说,她想看到吴德受到惩罚。
我很意外:“怎么看?难道你想上法庭吗?”
大部分时候,性侵未成年人的案件,我们都不会让被害人出庭,为了保护孩子的心理健康。因为被告人在法庭上经常会将过错推到被害人身上,所以我不觉得已经有心理疾病的小嘉,能眼睁睁看着吴德颠倒黑白。
但小嘉看着我,很郑重地说:“我想上法庭,我想亲眼看到他被判刑!”
这个孩子,用自己的方式与黑暗对抗了4年,现在也应该自己看到结局。
我决定说服法官试一下,安排了一场特殊的审判。
在真正的法庭辩论、庭审都结束,法槌落下后,我们重新把小嘉带入了法庭。
小嘉坐在被害人席上,右手紧张地抠凳子边角,小嘉妈妈的手搭在小嘉的手臂上。
被告人吴德在他们眼前被带上法庭。他戴着手铐脚镣,满头白发,原来挺精神一老头,彻底变成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。
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,感觉吴德的身形都变得瘦小、佝偻了。
小嘉虽然强自保持镇静,一动不动,但快速眨动的睫毛和紧紧抿着的嘴唇出卖了她。
法官一敲法槌:“被告人吴德,你有什么话对被害人讲吗?”
吴德这才抬起一直低着的头,眼睛也没敢看向我们这边,他对着面前的空气说:
“我是罪人,对不起,我不该做那些畜生不如的事情,我真的知道错了。”
我心理松了一口气。我拿“认罪悔过态度”“威胁”了吴德,让律师告诉他,在这场额外审判上一定要好好说话,否则可能会影响判决。看来,吴德终于认怂了。
吴德的话音刚落,小嘉发出一声响亮的抽泣,眼泪从捂着脸的手指缝之间流下。
在场的人不禁都红了眼眶,这就是小嘉期盼了多年的公道,经过在内心与自己战斗,与外界战斗,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追寻到了。
等小嘉稍微平静下来,法官一敲法槌:“现在进行宣判。”
“合议庭经过评议,根据已经查明的事实、证据和有关法律规定,现作出如下判决:
被告人吴德身为被害人的长辈,罔顾人伦,不顾其行为给未成年被害人造成的严重生理和心理伤害,多次强奸、猥亵两名被害人,其主观恶性较大,依法应从严惩处。”
法庭上,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,等待法官最后的判决。
“被告人吴德犯强奸罪、猥亵儿童罪,数罪并罚,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年。”
吴德听到这里害怕地闭上眼睛,全身颤抖,几乎摔倒,全靠身旁的法警一左一右架着。
后来我又问过小嘉:“你还害怕吴德吗?”
小嘉犹豫着说:“我还是怕他出来后找我。”
我戳了戳她的肩膀:“怕什么,你看你这么大只,吴德那么小只,你一脚都能把他踹飞。揍完你再来报警,你算正当防卫。”
因为抑郁症药物,小嘉有些发胖,一米七的个子,看起来很大一只。听到我这句话,她捂住嘴开心地笑了。
小嘉告诉我,她后来还经常和田田见面。之前她们很少聊起吴德,但现在都在争着炫耀自己有多厉害。
小嘉调侃田田,不是说你不行吗,还知道要录音呢。田田扑上来打闹说:“看过那么多小说,看也看会啦。”
上个月中考放榜,我听说,田田考了全班第一名,被我市最顶尖的高中录取了。
田田曾经说过,她逃离吴德的办法就是努力学习,考上好大学,摆脱这个家族。吴德被判刑后,她更想好好学习。她觉得自己未来可能不会恋爱、结婚、生孩子了,她希望有一份好工作,以后可以照顾爸妈。
去年,那所高中高考的本科上线率是98%,清华北大上线率全省前三。
我知道田田实现她的梦想只是时间问题。
而小嘉因为抑郁休学后,要在今年9月转到一所全新的学校。小嘉妈妈也跟我承诺,再也不会打孩子了,多听孩子的说法。
我常常想起这个故事,想起这两个勇敢的女孩,为了救出彼此,做了那么多努力和牺牲。
可更让我同样在意的是,如果这个年纪的女孩,教会她们对错的,给她们勇气的只能是一本小说,那么作为成年人,尤其是她们的监护人又该置于何地呢?
每当想到这里,我就有些后怕。
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中有一个情节,主角被诱奸后,曾经装作不经意地问妈妈,“我们家是不是缺少一堂性教育课?”
她的妈妈回答说,“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。”
女孩因此再也不敢对妈妈提起自己受到的伤害。
事情结束后,小嘉曾经再一次对郭辞沙提起这个情节,每一句话都背了出来。
小嘉说,经过这件事,她最希望的是“中国的性教育能普及起来”。
她想告诉当时的自己,不要害怕,不要羞耻,最宝贵的不是妈妈说的“下面”,而是你自己。
(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)
编辑:卡西尼 小旋风
插图:大五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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